张小敬记事
01
张小敬常常会想起小乙。
他记得那个孩子围在火炉边和大家一起吃馕时脸上温和的笑意,记得那个孩子狠心剁掉小手指时眼底的那层光,那是冰天雪地里被淡金色的日光映出来的一层漂亮的光,张小敬有时候会想,怎么会有人有这样的眼睛呢。
一双看遍了长安的黑暗,又小心翼翼托着长安的光的眼睛。
丁瞳儿问他,疼不疼。
怎么会不疼的?他也是娘胎里出来的人,有血有肉有灵,割肉断骨,十指连心,张小敬只是没有资格说痛而已。
他在那剧烈的痛苦中挣扎,隐约想起那年冬天的林小乙,想起很多年前围在自己身边的那群人,想起很多年前的长安。他不知道自己出神出了多久,但他最终回到了现实中。张小敬没有回答丁瞳儿疼不疼。
他只是问,你说不说。
02
檀琪是张小敬在靖安司见到的第一个人。
檀琪生的眉是眉眼是眼,天生凑出一副伶俐倔强劲儿,纵然不会女红之类少了些温婉女儿气,但即便以张小敬这等庸俗粗人的眼光来看,也不得不说檀琪是个好姑娘。若是碰上正正巧好吃这口的,大概檀琪也能是天仙一般的人物。
李必那天消了檀琪的奴籍,张小敬以为这奴籍消不消都无所谓,檀琪心里装了一个天下,而心里有天下的人是永不为奴的。
他知道自己是喜欢靖安司这帮人的。他们显然不是寻常人眼中的“寻常人”,各自有执拗在那里,也各自有风骨在那里。
03
姚汝能虽然顶着个东宫右卫率的头衔,却总是来靖安司逛,东瞧瞧西看看,时不时凑李必屋子里去,陪小狐狸聊会儿天。
这个人是金枝玉叶养出来的人,从小在深宫里呆惯了,是救不回来的清高,张小敬心里常腹诽这人不晓得人间疾苦,尽要求他们这些泥地里爬出来的人做些拯救苍生的事。
但姚汝能就好像一个标识,他像一根笔直插入地底的竹竿,日夜牢固的立在那里,他是小乙死的时候唯一陪在张小敬身边的人,时刻提醒着张小敬不要忘,不要忘记小乙的眼睛,不要忘记那些人的眼睛。
不要忘记小乙是为了什么,不要忘记那些人是为了什么。
不要忘记,他们自己是为了什么。
他提醒张小敬这世上还有许多干净的灵魂在,张小敬永远记着这些人的名字——林小乙,姚汝能,檀琪,还有,李必。
04
张小敬以前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和一个男人滚上床,这倒不是说断袖就有多么可耻,只是他单纯不抱希望,总觉得自己这样的人大约是会孤独终老的。
更不要说那个人是李必了。
他和李必在一起的那天长安下雪了,他不请自来的钻进李必的屋子凑火炉边坐着,有一搭没一搭的同李必说些朝政之类的事。
小狐狸似乎有些畏寒,纵然坐在屋内也严严实实的裹了狐皮氅子,张小敬饶有兴致的看着小狐狸被一堆毛围着的脸,小狐狸被他看的不太自在,微微别过头去。
檀琪敲了门进来,送进来两盆刚出炉的梅花糕给李必垫肚子,离晚饭的时辰还早,只是这段时候李必劳累,但他饿了自己是不会说的,檀琪又烧了茶来,奉茶的时候刻意剜了张小敬一眼:“你在这里做什么?”
张小敬嘿了一声:“陪你公子做事呢。”他懒散笑着:“吃醋了?”
檀琪照例是那一句:“登徒子。”
李必捉梅花糕吃的手顿了一下,抬眼看了两个人一眼,对檀琪低声吩咐道:“没事,你下去吧。”
张小敬没料到他出来做和事佬,一时愣住了,房间里的氛围一时竟微妙起来,张小敬尴尬着笑了一声,想要调笑一句,却又莫名心亏,一时间竟没说出话来。
李必吃了两块梅花糕就住了口,又看起公文来,那公文朱批的,大概不是什么简单事,张小敬为了打岔,便凑过去和他一同看公文:“这又出了什么劳什子事……”
他本是为了缓和气氛去的,没想到凑近了,氛围越发不对劲起来。小狐狸刚吃完梅花糕,身上萦绕着一股清清冷冷的香气,他恍惚一瞬,李必眉头皱了起来,轻声道:“张小敬。”
张小敬如梦初醒,尴尬着后退。
李必眉头仍皱着:“张小敬,你以后不要靠我太近。”
张小敬顺口又是一句混账话:“司丞害羞啊。”
李必转过头来看他,一双眸子清亮的像是一对琥珀,他抿着唇注视了张小敬半晌,张小敬的脸莫名其妙烫了起来。
李必看了他半晌,平静的收回了目光,声音稳静:“不是,我不习惯别人靠我太近。”
张小敬嘟囔:“太子还跟你搂搂抱抱呢,不就是嫌弃我腌臜出身呗。”
李必认真回答:“没有搂搂抱抱,太子不是别人,你出身也不腌臜。”
张小敬心情复杂,活似被人强喂了一大口醋又被塞了一口蜜,只能装傻的凑过去:“那你不嫌弃我就给我靠靠呗。”
他说着便靠过去,李必这下真如同被吓到了的狐狸,一下就炸了毛,囫囵抱着氅子便要坐起来,没想到张小敬压住了氅子,李必失了平衡,一下跌坐在地上,被张小敬顺理成章的压了上来。张小敬也傻了,没料到自己这一靠几乎能靠出一个猥亵大唐官员的罪来。
李必几乎是咬牙切齿了:“张!小!敬!”
张小敬讪讪一笑,坐起身来,知道这屋子是怎么都呆不下去了,难得乖顺的唱了个喏要退下,却偏生望进了少年人那双眼睛里。
那眼里满是愤怒和失望。
他在失望什么?他在失望什么?!张小敬的心不可抑制的狂跳了起来,他走过去,不可置信的试探着去碰李必的手:“……小狐狸,你是不是喜欢我?”
他的小狐狸没有说话,但张小敬已经有了自己的答案。
赌一把吧,他想,赌一把。
于是他急切又谨慎的吻了上去。坊间“威名远扬”的五尊阎罗还没和人正正经经的香过嘴儿,此刻只晓得莽撞的乱啃乱咬,硬生生把小狐狸的嘴巴咬破了一个口子。张小敬尝到血腥味儿才反应过来,动作下意识放缓了,小心翼翼的舔舐那道口子,得寸进尺的跟人粘糊着。
“我想听你说。”他把头埋进李必的脖颈间,头一次觉得皂荚味儿也能这么好闻。
也是头一次,张小敬如此紧张的期待着一个人的回答。
过了好一会儿,他才听到李必微微抖着,却分明温和又坚定的声音:“我喜欢你。”
张小敬喃喃:“小狐狸。”他遏制不住的笑起来:“现在是我的狐狸了。你这人,动不动就把人卖了,还有点不会说话,不过今后做了我的人,我就宠你了。”
李必轻笑起来:“混账话。”
05
檀琪发现张小敬进她家公子屋子的次数越来越多,常有时候天摸黑的时候进去,第二日早上才打着呵欠出来,分明是在她家公子屋里歇的夜。
在她第三次撞见张小敬同李必一起用早膳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了,等张小敬磨磨蹭蹭从屋子里出来的时候在外面低声呵斥他:“登徒子!你还要不要脸?天天赖在公子那儿像什么话!”
张小敬对李必规矩,对檀琪还是不惮说些市井荤话的:“你管我?我现在可算你公子半个房里人。”
檀琪气的满脸通红,屋里却传来一个极温和的声音:“檀琪。”
李必站在门前,手里捉着拂尘,身上披了袍子,像是要出门的样子。他眉眼平静的看着檀琪:“不用管他了。”
“他的确是我房里人。”
张小敬直接被青年这句话撩的气血沸腾,青年却已经镇定的朝靖安司外走了,他走的仓皇又故作镇定,以至于众人只能看到他挺直的背影。
还有通红的耳根。
06
据长安某知名话本所写,靖安司李司丞风骨绝绝,惊才艳艳,其部下张小敬虽素来嚣张跋扈独来独往,终为李司丞才华风骨所折服,日,夜,仰,慕。